两年间,摩衲婆想了各种办法,取来了各种佛珠,皆不是老住持所要的佛珠。
他照旧干着又粗又重的活儿,把菩提树幼苗种下,把柴木劈成小段,日复一日。有一天,他的佛珠再次被老住持否定。这一次,他在那株菩提树幼苗旁静坐了三天三夜。
他收拾了行囊,向老住持和坡脚僧请辞。
他要去寻找这世间独一无二的材料,去做独一无二的佛珠。
“他找到了吗?”姜如净问。
阿叉摩罗的眼神倏忽悠远,声音沉稳坚定,“他找到了。”
在他二十四岁这一年,一个暴风雨的夜里,他被一枚石头绊倒。
电光火石间,摩衲婆忽然明了,他苦苦寻觅的材料,正是这风雨滂沱间最不经意的一点缘分。
捧着黑石头,他回到了河畔他生长的那座神庙,开始打磨石头,用拳头、用牙咬、用力掰。
第一年,他不依靠任何外物,将石头拆成了大小不一,统计一百零八枚碎石。
第二年,他开始用自己的手指和掌心去磨那些小石子,不断地研磨,掌心和指间起了数不清的水泡和老茧,血液和汗水浸入顽劣粗糙的黑石中。
第九年,他望着那一百零八枚水润光洁的珠子,手足无措,陷入了长长的思考。有一天,乱军闯入神庙,他为了保护老住持,被一刀斩下两个手指。可他没能救下老住持,老住持舍身饲鹰,喂饱了□□的乱军。
乱军走后,他捡起了自己被斩断的手指,将指骨磨成针,开始为他的那些黑色柱子打洞。
第十二年,他一身粗劣的麻木衣裳,捧着晶莹黑亮、圣光凛凛的佛珠,来到了佛像前。坡脚僧向其微笑,双手合十。
“他可真厉害。”姜如净不是滋味地说道。这样做成一串佛珠,可不止是厉害二字了。
阿叉摩罗默契一笑,双手合十。
三十六岁这一年,他辞别了坡脚僧,踏上了传道的路。
他坚信传道是拯救世人的唯一方法。他要将无上佛法,传到人民中去。
他走过一个个村庄,淌过了一条条河流,翻越过一座座山头,救活了无数个濒死的、麻木的、无知的人,宗教,从他这里开始紧密联系在一起,从他这里开始传播出去。
越来越多的人在苦难中找到了信仰,越来越多的人在可怕的战乱中依然心存希望,越老越多的人坚信佛能拯救人世。
也有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,控制信仰,就等于控制了人心。
四十岁这一年,摩衲婆救起了一个身披残破铠甲的人。
摩轲诘·越鸟。未来打下两河流域最广阔国土的男人,越鸟王朝的开国君主。此刻,他只是一个不满三十岁的青年将领。
一个败军之将。
“摩衲婆帮了他。”姜如净道。心下想着,没准儿当时李猎打算攻略摩轲诘也不说定。
“对。”阿叉摩罗眼底泛起虔诚与崇敬。“他决定帮他。”
他看见诸方割据为雄,各自为战,看见铁骑下人民崩溃的哭喊,看见四方战火硝烟,生灵涂炭,今日我与你联盟,明日我便背叛你而去。
他感到,光是传教,是救不了这片土地的。
“也许我也会手染无辜人的鲜血,也会做出背弃本心的决策,但是这片土地确确实实需要一位君主,到时候,再叫诸天神佛来审判我吧!”他拈动着手中漆黑的佛珠,脸上带着无畏的浅笑。这么多年来,他养成了对着佛珠自言自语的习惯。
一道道命令从他口中说出去,一座座城池和村寨被占领,亦有无数人葬身在战争之中,葬身在他悲悯的眼神和佛号里。
他终日所对的,也只是那串佛珠。
所以也唯有这串佛珠,见证了他的纠结、他的痛苦、他的煎熬、他的佛心。
“我罪孽深重,恐千百世也还不过来。”沐浴在刺穿门帘的淡光之下,他双手合十,面容沉静,“唯愿有朝一日河清海晏,时和岁丰。”
“也愿,能再次与你相遇。”
阿叉摩罗看了姜如净一眼,见他垂着眼帘,胸膛起伏不稳。“穷极一生,他在找一个人。”
“那个人,便叫做‘如净道尊’。”
又是两个十二年过去,天下终得太平,越鸟王朝威名赫赫,周遭无一再敢来犯,摩轲诘与摩衲婆终于收回了他们的铁骑与镰刀,大兴农商,共创盛世。
与此同时,摩衲婆的传道之业也到达了顶峰,佛音传遍了整个帝国,连一些边远的小国家也有所影响。
摩轲诘给予了摩衲婆他应得的地位与尊重,在内心深处,他是摩衲婆虔诚的信教徒、疯狂的崇拜者。
他亲自护送摩衲婆回到幼时居住的神庙——伽蓝神庙,在那里,坡脚僧看着君王和上师,无悲无喜。摩轲诘扩建了那座神庙,还在全国大肆兴建佛寺,掀起崇拜之风。
摩衲婆即是他们的佛,信佛,则得永生。
望着人来人往,香火鼎盛的伽蓝佛寺,摩衲婆将自己关在了幼时居住的破旧厢房里,虔心礼佛,期望着太平盛世的持续,也期望着一场遥不可及的重逢。
为什么会期待着重逢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