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次来过的那个公社干部半解围半责怪地对二爷说,你们倒真沉得住气,炼钢炉子还是冰凉的,也不看看人家别的生产队,哪儿的树木没砍光,哪儿不炉火呼呼叫。别以为你们积肥有功就能吃老本。梁驼子说老本不敢吃,我估计陶队长正在思谋下一步再立新功。
公社干部说上次积肥你们比人家慢半拍,后来紧赶慢赶好歹还算是赶上了,这次你们又是老牛拉破车慢慢吞吞的,我包你们桃花湾啥时才能省得了心。这不县里有领导在场嘛,你们自己给领导说清楚。
二爷说你们一来扎个架势就要砍树。桃花湾就这一片老祖宗留下来的桃树,要砍兛陈铮这话说得清楚啵!
公社干部本来还有替二爷开脱之意,没想到一提桃树二爷就像护老祖坟似的,反倒当着这么多人冲他。他就不客气地说我们只讲上级号召必须执行,大炼钢铁任务必须完成,不讲桃树么树。砍!这可是你自己亲口说的。
全队人都围拢上来,怒冲冲地盯着二爷,只等他一个态度一个眼色。
二爷左右瞅瞅,发现大家的情绪不对,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,意识到刚才自己的冲动。他想发话扭转局面却又转不过这样的急弯儿,只好一声不吭扭头走人。
梁驼子说二爷你不能走哇!赶紧跑过去把他拽了回来。
大家的目光又回到二爷脸上,谁都纹丝不动,场面凝固了似的。
二爷说:椿儿,砍吧,你先动手。
椿儿平时最得二爷疼爱,这会儿眼看二姥爷受了窝囊气,心想养兵千日,用兵一时,该是用得上自己的时候了,得替二姥爷顶上去。
椿儿说:我砍!我砍个鸟!这桃园可是咱桃花湾的集体财产,集体财产何罪之有!我看谁敢动,动一指头我先把他的头砍了!
县里干部一看要翻船,当机立断:给我绑起来!我看你是反了,反对大炼钢铁,就是现行反革命。
梁驼子愣了愣,搡搡二爷说要到他家去找绳子。这显然只是他的一个缓兵之计,他是想拖延时间借机跟二爷商量对策。有人就说不用找了,从手提包里掏出手铐就给椿儿上了铐。
二爷本来是想自己跟这些人斗斗法,探探高低深浅相机行事,没想椿儿性子烈跳了出来,把事情逼到了墙角。椿儿虽然惹了麻烦,但是他遇事敢上前,这让二爷很欣慰,感到这孩子懂事儿了。只是椿儿小小年纪扛不起这等大事,也顶不起这个罪名,既然到了这个地步,还是保人要紧。
二爷说请你们领导把人放了,家有千口主事一人,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,我现在就亲自领人砍树。县里干部刚才被椿儿震得有点懵,这会儿已经回过神儿来,越发不能容忍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掰了面子,就不阴不阳地说砍树不砍树咱慢慢理论,关键是现在有人要砍头哇!
二爷悄声对梁驼子说你先把椿儿带到咱大队,别往上交,梁驼子对椿儿说声走就把人带走了。
二爷也不理睬别人动不动手,自己举起砍刀发疯似的一口气放倒了两棵桃树,知情的人明白那是带病生虫的树。
椿儿爹眼见儿子被绑走,心里埋怨二爷不该让椿儿出头儿。椿儿一不党二不团,三又不是干部,一个半大孩子根本犯不着为队里担事情。但他看这会儿二爷、梁驼子和一个湾儿里人都在想法儿解救椿儿,也不好意思再说瓤话。既然儿子英雄老子也得充个硬汉,他就说二姥爷别砍了,祸是我家椿儿惹的,要砍我周某人砍,我院子那棵老香椿砍了做劈柴总够炼上十炉八炉铁吧,犯不着拿公家桃树开刀。他说罢就要回家砍自家那棵香椿。
椿儿爹是陶家的大姑夫。这里称呼“姑夫”,在前面加上姓氏,后面减去一个“夫”字,大家就称他“周姑”;平辈们称呼“姐夫哥”,也是加姓减“夫”,称他“周哥”。天性柔弱的桃花湾老乡们,或许认为姑夫、姐夫的“夫”字,把婚姻两xing关系说的太直白了,有失风雅。
表爷不慌不忙地看看二爷和周姑,细声说:他周姑,慢点回去,事情再急也得慢慢了结。
表爷是五十年代修奶头山水库时迁移到桃花湾落户的,在整个桃花湾他是唯一的一户地主分子。听说解放前他曾经当过国民dang的县大队长,最红火的时候手下就有百十条人枪,那头衔教人一听准以为就像连环画上的青面獠牙毛腮胡子。其实表爷一副文人气象,长了一个眉清目秀的白净子脸,不管遇到男女老少,对谁都小声细语客气有加。他因为成分高,自然不敢主动跟大户人家陶家攀邻亲;但是二爷跟他招呼时却比着晚辈称呼他“他表叔”。二爷这一喊,别人都得比着喊,再晚一辈的孙子辈就得比着喊他表爷了。表爷出生在书香世家,听说不仅念过私塾还念过洋学堂,他的学问穷苦出生的二爷自然不可比,但是学问究竟有多大谁也说不清,只是觉得光是他那一手毛笔就写得了不得,过年时桃花湾整个一个生产队的对联自然都是表爷写。年年腊月二十三小年一过,二爷作东,表爷执笔,已经成为定制。二爷动手在堂屋当中支稳八仙桌,配上两张靠椅,一上一下。二爷请表爷上座执笔,自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