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爷找周姑要了三个人,一个是表爷,他打草腰子只赶在表奶离开秧底回家做饭的时候;再就是二奶和六奶。表爷、二奶年纪大算是半劳力;六奶是北方人,当地的农活好多都不会干,只能给别人当个帮手干些简单活儿。
二爷和表爷两个人负责给桃树剪枝,这件活儿不重,但是很要技术,剪得不好影响桃树坐果。二爷发现有学问的人就是不一样,表爷那双手不仅能描龙画凤,其实在剪枝上照样也是一把好手。表爷只是力量头儿上瓤了一些,细皮嫩肉的一双手,忙忙地剪个不停,头上已经冒着热气。二爷看着,就感觉有点委屈了表爷;如果不是世道儿变化,表爷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落得跟自己这个泥巴腿子摽一起。
二奶、六奶一边听二爷、表爷说话,一边在桃树四周开沟松土。二爷交代他们开沟要开大点开远点儿,因为去年桃树伤了元气,今年有点弱,弱了就不能猛补,施肥不能离树根太近。
六奶说:这土本来就泡得很,前年不是松过一次土嘛?
二爷说:前年松土上的是火灰草引子,泡是泡就是营养不够,人吃粮食树吃粪,今年得多上点猪粪牛粪。
二爷知道六爷家里是六奶当家,就对六奶说:小艾、辣蓼儿也该送到学校上学了吧,小伢儿的前程可不能耽误了。
六奶家里他和六爷饭量特别大,粮食常常不够吃,为了多挣点儿工分分粮食,她领了一头生产队的牛让辣蓼儿在家饲养,就没打算让他去上学。
六奶就说:五六岁的娃,木有一个磨撅高,上学也是瞎胡闹。再说上学好是好,凭老六那个本事恁问他有木有钱给娃交学杂费。
二爷只是想到六爷专门跟自己提过这件事,伢儿是他女人带过来的,不让上学陶家的脸面往哪放?大伯哥跟兄弟媳妇本来就没什么好说的,他想让二奶跟六奶说,二奶说怕自己说不过六奶。二爷只好拣要紧的说了几句。不想六奶油盐不进不说,反倒唠唠叨叨一大通,这让二爷老不痛快。不过想想也是,一个六爷拿块锅巴换来的讨饭女人,有口饭吃的日子才过上几天哪,填饱肚皮就是她的一切了。二爷能理解她,但是读书识字毕竟是伢儿们一生的大事,二爷必须说服她,不然老六还会为难。
这时,远远的公路上停下一辆帆布篷吉普车,两个人正向桃园这边儿走过来。二个人长得倒有意思,一个老高一个特矮,高的清瘦矮的肥胖,一看就不是一般的官员,因为他们身上都穿着一套表明大干部身份的中山装。二爷没打算主动搭理他们,就只管照样剪枝,经历过大跃进大食堂大闹钢铁这几档子事情后,二爷对上边来的人就冷淡了许多,至少不像先前那么真心亲近和看重,有时不得不敬着他也只是敬而远之。
瘦子长长两只腿杆子在前面领路如同鹭鸶探水似的,胖子肚子挺挺地落在后面,忙不停地崴着八字步。快到桃园时,胖子忽然神经质地一崴一崴抢到瘦子前面,灿然笑着弥勒佛似的上前来跟二爷打招呼。
弥勒佛对二爷介绍说我是地委办公室的,这位是咱地委的吴……鹭鸶插上一句:老吴,吴善仁。
他那口气是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,赶紧把弥勒佛的话头儿抢了过去。
二爷说:啊,吴领导。
二爷对吴善仁三个字并不陌生,心想这不就是那个“管得食堂不冒烟”的地委书记吗。一个生产队长级别的普通农民怎会轮得到去关心地委书记高姓大名,这就说明这个地委书记吴善仁绝对不是凡人。他的名气也太大了,以至谁家黄口小儿一哭一闹,大人就威胁再哭我就喊吴善仁过来,哭闹立马收敛。
红眼睛,绿鼻子,
一脸毛胡子。
走路嗵嗵响,
专咬哭孩子。
伢儿们不会知道吴善仁长得像鹭鸶,只以为是个红眼绿鼻的毛胡子。二爷也打心里想,这人长得倒也不恶倒也怪谦虚怪有自知之明嘛,可就不知道办食堂时为啥恁横恁糊涂?
弥勒佛说,去年因为民zhu革命不彻底,隐藏的阶级敌人搞破坏,让咱们老百姓遭了饥荒。现在开展民zhu革命补课,我们专门下来,来这里这个这个微服私访,看看咱广大社员都有啥困难,对政府都有啥要求。
二爷冷冷地,随口一句说没的啥。二爷其实心里想,人家**当着七千人的面脱帽道歉,替你们这些昏官儿揽下责任,你们说得倒轻松,阶级敌人搞破坏,自己倒像没事人一样。你还微服私访嘞,小包车喇叭哇哇叫屁股后头直冒烟也叫微服私访呀?再说饿坏人的时候你不来现在你来了,不就等于正月十五贴门神晚了半月了。
吴善仁察觉二爷不情绪,就没话找话打算把自己抛出来的话题挽个结儿,就说请你告诉乡亲们,今年的春耕再也不能耽误了。
二爷想,咱老农民啥时春耕也没敢耽误呀,去年还不是你们这些领导们脑袋瓜子发烧耽误的,一个个中山装穿得倒周正就是做事太离奇!但是他还是不能说,他也懒得搭理他们。
弥勒佛也看出二爷一直不睬他们,就自打圆场说,没啥你们就慢些忙,我们就走了。二爷只说声不送啊!
吉普车从公路旁踩青的田边儿驶过时,慢下来,准备停一停,却听见踩青的社员们在唱曲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