或许这就是原因,这就是上位者。而他离这样的标尺,差了何止千里万里。
所以,当战火绵延五年、与各地义军联盟的最终之战来临,交火的前两战颜氏不但未能占到上风,反而不得不退后依靠地形守城时,颜晟很难相信这样的指挥是出自颜夙之手。
先机尽失不说,就算后期能扳回来,这前面的两仗,也已是输了个彻底。
军中上下奉若神明的统帅----他难道也会输吗?
退入城中两日后,他听从指令,领着千人轻骑走在山路上,预备翻山绕到敌后、焚烧敌军粮草,神思间迷惘地掠过这个疑问,不由得睨了一眼跟在自己马后的小卒。
此番领兵,明面上他是主将,实际另有目的。这目的无人知晓,只有易容扮作马后卒、随他出城的颜夙本尊才知道,或者,还有一同出发、抄过去的马宁马将军。
直到山道两边掩映的草丛里,毫无预兆地窜出埋伏好的伏兵时,颜晟才隐约懂得了颜夙的用意。
山势险峻,高崖上处处敌兵,大石滚落,一片人仰马翻,很快便陷入寡不敌众的困境。
颜晟全凭本能,跟着颜夙从马背上腾身而起,躲过落石,滚进幽邃山洞。
洞中狭长曲折,晦暗不辨方向,时有天然山石的尖锐棱角探出,利器般穿刺而来。一路凶险,翻滚落到洞底时,听见水声渐响,潺潺流过,颜晟心念急转,立刻明白了。
山洞下有水流,显然暗藏玄机,这不过是佯败……他一定是在等马宁接应!
血腥气浓重莫名,他以为是砍杀时溅到身上的血,没有在意,耳边却蓦地传来冷淡嗤笑,紧接着“呲”的裂帛之声,似乎是谁扯断了衣袖:“带着剑,也不晓得拿出来挡挡石头。”
火折点起,照亮颜夙盘膝坐着的身形,右手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,手掌则遍布碎石划出的血口。
颜晟脑中有片刻的空白。
他刚才的确感到下落时有石棱差点刺穿小腹,最后却安然无恙,原来……是颜夙徒手击碎了那支石棱?
他嘴唇微动,终是开不了口,颜夙则若无其事般将伤了的手包扎妥当,起身走到流水之畔:“顶多再等半个时辰,就差不多了。”
马宁来得比预料中还快些,一盏茶的工夫,顺水漂下的小舟便到了近前,已露老态的老将军下了船,不肯怠慢礼节,半跪着对颜夙拱手:“公子亲涉险地,是属下保护不力。”
颜夙微微笑起来,步子却略微停顿,并未立即走上前:“老将军哪里的话……”
惊变乍起,马宁那快如流星闪电的一剑是怎么拔出的,颜晟其实没能看清----他来不及多考虑,唯有以战场生死试炼练出来的敏捷猛然扑出,肩膀刹那被寒铁锋芒穿透。颜夙被他用力推开半尺远,利剑险险擦着颈侧滑过。
又是数声轻微的“哧”,颜晟勉力抬眼,看见四枚透骨钉毒蛇吐信般飞出,冷光凛然,稳准狠地钉穿了马宁的头颅,细细的血线顺着脸侧淌下。
他有些支撑不住,晃了晃,跌进身后人的怀里,模糊地想,果然是多此一举……颜夙手里早就扣了透骨钉,又怎么会全无防备呢?
“阿晟。”即使刚刚经历了一场背叛动乱,颜夙的声音听上去仍旧点尘不惊似的镇定,揽住他的手似乎有短暂的战栗,旋即归于不变的平稳,“这种程度的伤,你难道就受不住了?”
颜晟微弱地挣了一下,想甩开他,终究无可奈何地被揽得更紧。他索性放弃,头靠着兄长银甲上冰冷的护心镜,合上眼,答非所问地道:“我不救你,你应该也有办法……你从来都没有输过。”
对方未受伤的手抚过他沾了血迹的眉骨,闻听此言,笑出声来,倒像是真心实意的开怀:“为兄在你心里,是这么一个永远不会输的……妖怪么?”
他轻轻点头,忘了黑暗里对方一定看不到。
一洞寂静,不知从何而来的冷风吹过,头顶水滴坠下,清冷地落在额上,和颜夙的口气一样冰凉:“怎么可能呢?早就输得干干净净了。”
那便是这场酒宴前,两人最末的一次独处。
作者有话要说:
“生无以救国难,死犹为厉鬼以击贼。”----文天祥《指南录后序》
“魑魅搏人应见惯,总输他,覆雨翻云手。”----顾贞观《金缕曲》
第3章 夙愿
……
往事烟云一样拢了又散,颜晟举杯,声音低下去,难以遏制的痛意渐渐泛上心尖,他深深地躬身,借此压抑那样古怪而汹涌的痛楚:“第三杯,谢兄长提携,不吝豪权。”然后再度手腕微扬,眉头也不皱一下地饮尽。
紫衣公子凝视着华美金杯里琥珀色的玉液,许久,低低笑起来,同样一饮而尽:“果真是千金美酒啊……一醉连城也太寒酸,何不让千人同饮?”
喉咙里像灌进了烧得通红的刀子,血淋淋的,畅快的痛着。他不能自已地感到眼前蒙上了一层温酽水汽,看对面颜夙的面容也似雾里看花。
像是真的醉了,他扶着石桌缓缓起身,脚下黑靴抬起,仿佛想要走出这艳丽得近于不祥的院子,走出满院的红白错杂、花开繁芜,步子却踉踉跄跄,目光中空无一物,醉意深重的模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