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佳乐没有告诉任何人,在那件事结束很久后,他仍然偶尔会分不清梦境或回忆。这个世界他真的离开了百花,真的在另一支战队光荣退役,他过着“张佳乐”的生活,全盘承接了“张佳乐”的一切,他也不能违心说自己没有全情投入,对人对事有所保留——那不是他的风格。
这也是他,这段人生也是他的。
只是终也有无法面对的东西。譬如现在还好好压在衣柜底层的百花队服,譬如那部曾在黑暗中反复拨打的手机。
他时常会记起叶迭。在南方的日记里,在记忆世界里,纵然认祖归宗,娶妻生子,叶迭一生都没有放弃对那块导致他“背井离乡”的石头的追寻,到了最后,很难说他是执着于回家,还是仅仅执着于一个真相,但是他毕竟坚持了。
而他们,算不算已经背弃了呢?
那三本日记的内容,并没有公开。鉴于牵涉到了叶家先人,张佳乐严重怀疑它们根本不在物品清单上,而是被秘密收藏了之类,叶修后来也没有提及日记本的下落。
还有一种可能是日记所写的东西过于荒诞,年代跳跃又太大,事情的过程细节往往一带而过,流诸笔端的更多是心情,这使得日记的研究价值没有想象中那么高。
从第一本日记到第二本日记的前半部分,叙述的都是一大二小三人在各地游历的日子,最远还到过缅甸金三角一带,去赶一个据说有“掌形奇石”的拍卖会,可惜未有收获。他们也曾做过较久的停留,从文字可知,两个孩子还上过至少一年新式学堂,南方进的或许是女子教会学校,那之后的日记中常有唱诗和祷词的选段摘抄。
纸上的字迹,从拙劣稚嫩到圆熟飘逸,措辞用句也渐趋工雅,日记里开始有了些少女心事,还有零星对时局的慨叹。大山里不知朝代更迭的孩子,要说什么家国天下情怀是说不上的,那些慨叹近于为赋新词强说愁,有少年人故作看透的一种刻意。
断层也出现在这一时期,以往每篇日记的间隔最多几个月,然而从1932年9月到1937年7月,整整五年间,南方没有写下任何新篇。
1932年9月22日,日记上是民国二十一年,她简简单单地写道:“他走了,回家去了。”
这行字旁边有一段小字,钢笔水的颜色深浅不同,应该是补记,且是隔了不短的年月。不同于简短到冷冽的正叙,这段颇有几分柔软的怅惘。
“他母亲很美丽,我一向知道,不是单皮相的那种美。小叶子那次回家,他母亲在家盘着发,见窗外藤花开得正好,叫儿子采几朵来,插在她纽扣眼里,她拉他的手看他的指甲长否,是否该剪。他抗拒不了她的……他能从家逃开一次,就用尽剩下的勇气,他是绝无勇气逃开想他想到生病卧床的母亲第二次的。”
日记中的断层不止这一处,1961年到1978年甚至有近二十年的空白,他们从叶修口中得知,1961年,正是叶迭与苏心仪夫妇逝世的年份。
按说日记是最私密,最能展现一个人内心真我的平台,但几个人翻过来倒过去,硬是没在记述中找到多么激烈的字眼,也或许深层的激烈情绪并不会形诸于文字。饶是如此,这些平平淡淡的文字构筑成的事实的圆,局外人看来已足够惊心。
说不清是不是因为第一个发现日记,就额外上了心,亦或哪根心弦被触动,张佳乐悄悄保留下了日记本中的一页。那一页纸本被撕掉,不知为何又没扔,依然夹在纸页间,也给人提供了截留的方便。
空荡荡的纸上抄着一首歌词,张佳乐后来查过,是一首宗教歌曲《我主,我正等待你再临》。其中一句字迹晕染开来,轮廓模糊,印着小小的水迹。
“我也等候你许多岁月,从少到老。”
第59章
1
人这类生物,即便死到临头骨子里八卦的因子也消不去,况且他们这还没到临头,最多也就肋巴骨。看日记的人不可避免地歪楼讨论了一下,为何这两人没有走到一起,是青梅打不过天降还是大宅门包办婚姻棒打鸳鸯?问叶修,当然也问不出个所以然,他知道的可能还不如百度百科……
他们或许从来也不是恋人。并没有哪个时期的日记格外欢脱,渗透出热恋中的甘美甜醉,情缘之起,多少包含一点偶然,他们可能就是欠缺了这一点偶然。不排除还有别的原因,那就更远非外人所能知的了。
那叠书信倒有一大半是叶氏夫妇手笔,若说南方与苏心仪关系不好,只怕不见得。信中多是些家常琐事,肖时钦还看到过“近日夜里多梦,梦妹手制酱菜,望托人带几罐来”的句子,令本想从书信里找线索的几个人大失所望。关于石头的消息,双方也一直在书信交通,但显然两边都没找到。
从邮戳的地址看,叶迭夫妇的行踪飘忽不定,只在北方老家停留过几年。一封一封挨着看下来,终于在1960、1961两个年份的信件中察觉到一丝异样。
其实1958年后,信件的数量就明显减少,到了1960年,信中几乎全是闲话,不涉自身,连着几封信推脱了见面的提议。从一次比一次委婉的语气和滴水不漏的理由中,可以看出南方明显是发觉了什么,一封信接一封地追问,1961年7月之后,除了那封没有标注日期的苏心仪亲笔信,不再有任何信件。
结合叶迭夫妇的逝世年,已经可以得出一个不妙的结论。苏心仪最后的信依邮戳看是发自素南县