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华熙笑了:“陛下可听过易水萧萧的故事,我虽没有荆轲的豪气,却也想为自己壮行一曲。”
凶荼无话可说,便命人取来了宫娥们所用的神族瑶琴。
文华熙抚琴而坐,凶荼有意无意地站在了他身旁。文华熙的眼睛里只有琴,凶荼摸了摸下巴,毫无预兆地连根拔起了他方才赞过的兰花:“中看不中用,那些神族的女人喜欢,怎么,你也是?”
“陛下说得对,这种花娇贵,阴晴雨雪,都可能置它于死地。自然不比蒿野花生机旺盛。”文华熙扬臂,一振衣袖,十指稳稳地按在了琴弦上。
“只是夭桃杏蕊,随季节枯荣,有生有死,未尝不是一种天地大美。”文华熙以指腹激越地震拨着琴弦,此琴久不遇良主,音色喑哑,在他调音的指下却激动地银弦作响,翻滚如浪。
文华熙神色平和地坐在琴前,虽身后姹紫嫣红,争奇斗艳,无端便有一种不容轻渎的优雅。
凶荼不知不觉端坐起身,闭了眼睛,竟是个专心听曲的架势。
神族最庄严的琴,形制同一般乐器大抵相似,然而琴身两面皆有七弦,弹奏时有时侧立同拨,有时转琴续拨,先接上弦面三弦高亢,再转下弦面五音凝重,对指法要求极高。
瑶琴琴首刻的仍是麒麟瑞兽,自上而下琴腹收拢,弦弦转急,文华熙抱琴,无奈地叹了声。
“偶尔她们也弹,本王不喜欢。尽是些思乡闺怨,弹得……你们怎么说?对,‘呕哑嘲哳难为听’!”凶荼难得想起一句酸文来,奖励了自己一串葡萄。
文华熙挑眉:“难为陛下好诗兴,那我也?*弦换兀奏曲怨歌罢。;
此琴多用于祭祀,自然是宫商正音,黄钟大吕。文华熙没有解释,调音既罢,便凝神起奏。
他自琴首向下拈弦一拨,指尖寒芒电转,游龙般旋出一声清啸。凶荼立时精神一振,不由张开了眼。
文华熙振袖一击,将琴身飞扬反转,双手同拨,一者自下而上抚弦,一者自上而下,凶荼看得眼花缭乱,他却阖眼含笑,分毫不乱。
其声如虹,风雷来谒;其音如水,泽被万民。
他旋琴时手臂吃力,累累伤痕刻在小臂上,自然不如灵力充沛时弹奏得激越。然而凶荼仍然只见他笑,文华熙一直表现得太自然,以至于他很难看清大皇子已被伤害到了何种程度。
琴音流转,百花静听。文华熙只觉神清气爽,眉宇清朗。一身修为散尽又如何?有此一曲,堪谢兰草知音!
——只是曲中听水流云变,芳草连天,他又想起昔年,他鼓琴,那人舞剑。
“歌以咏志,琴声自在,高山流水之天。”
相视一笑,多少默契,春风少年。
“当风扬其灰,从今以往,与君决绝!”
火光里,他将定情的信物摔得粉身碎骨。
为了能熬过酷刑,文华熙不敢动念,只得强自压抑情绪,将清音低回骤然拔高至烽火狼烟,双手齐举,十指揉、点、拨,上下弦面旋得飞快,几乎融为一体。
他越弹越急,越弹越急,额头渗出细汗。
凶荼看出端倪,猛然起身——
“啪——!”
七弦齐裂,悲歌难继。
文华熙怔怔地看着指尖被断线削出的伤口,血迹晕染在琴弦上。凶荼先他一步醒过神来,紧紧握住他双手。
文华熙恍惚地笑了声:“时辰到了。”
凶荼很久才放开他的手,琴弦上的血迹在他看来无比刺眼。而听过那样一曲之后,不可一世的魔族之主,忽然难以面对自己手无寸铁的俘虏。
文华熙从容起身,忽而停住脚步。凶荼立刻皱眉,停下等他,凶巴巴的表情也难以掩盖凝重的眼神。
文华熙理了理衣摆:“乱了。”
“死到临头你还——”
“君子正衣冠而死。”
文华熙扬眉笑看他,凶荼忽然发现自己不会说话了,那一曲没奏完的余音积淤在他心里,堵得像鼓点嘭嘭响,如此憋闷,却没个去处。
两人一路行至宫门前,身后士兵遥遥地排成长列,是雪地上肃穆的棋子。
魔尊目似深潭,眉如刀削,亲自送他上路:“本王允你。”
文华熙清瘦的影子顿了顿,诧异地回头看他。
“……会尽可能善待你的族人。”
文华熙闻言,发自内心地笑了笑:“多谢。”
行过礼,文华熙转身,踏上了前行死路。
漫天风霜,衣冠成雪,换一个白茫茫乾坤世界。
魔主负手看着他被押上囚车,紧紧攥住了拳。
有那么一瞬间,他唇边的话险些破口而出:
“——若你真能活下来,无论有多少阻挠,你都将是本王的王后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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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有话说:这章是炖骨头前放的最后一点调料,不好意思写长了,所以下章才有骨髓啃。
心里想得挺美,一写出来,笔力太弱了,那种激荡的情绪不能表达于万一,实在抱歉tvt
☆、十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