脉对坐,竟同平常人家母子相聚没有两样。
长思殿内的温泉静谧流动,温暖了空寂大殿,烛光摇曳着卑微身躯照彻桐木廊柱,长思夫人除下了大萨满的华服,只穿着一身再平常不过的荆钗布裙,向自己的儿子招了招手:“来,试试衣服。”
渊明从静思中睁开了眼,数日以来他们彼此尊重,连进食时都不曾有杯盏响动惊扰过对方半分,却也觉别样熨帖,岁月如水流过,不知世上已千年。
他长身玉立地站了起来,有些手足无措地任由母亲为他披上那件衣服,苍老的手指一收一抖,无形中洒了他满身白月光。
长思夫人想替他整一整肩上的衣褶,这件衣服却合身得过分,让她连拍一拍儿子挺拔肩头的理由都没有。她也想像平常老妪般感叹一句,这是娘为你缝的衣服,穿上了娘做的衣服,纵使远行,也要记得归来。
然而出口却只有轻描淡写似自嘲的一句:“看来,是大皇子在祝福着你。”
渊明心神一震,罩上这珍珠衫鲛绡网的倒好像不是肉身,而是心,密密麻麻匝得他透不过气来,心头肉绞成肉泥,又被人嚼烂了唾在驼马践踏过的拥挤街市上——
此之谓求不得。
“谢谢您的巧手,它很合身。”
合身极了,令人不敢触摸,轻软薄透,缠绵狎昵,俱是一夜万古的销魂念想,仿佛一笔还不完的fēng_liú账,生生世世地扼住了他的喉咙,叫他只能看着那背影,空空张开双臂,遗丝蜘蛛却早沉炼狱。
他终于忍不住开了口:“您不用为我这样殚精竭虑,就算事情能成,新王也不会容许我们活着。”
一个异族的大萨满,一个不受约束的异数,利用之后,他们还有什么价值?
长思夫人笑了,尽量不笑得太过分,以免让面前的亲生儿子看到母亲面上皲裂肌肤是多么可怖:“是娘对不起你,从你出生就没有疼爱过你,到了现在,还要连累得你一同永世不得归乡——”
“您错了,我本来就没有故乡。”渊明回转身,深深地看着母亲的眼睛,似要看穿她所有的心事隐晦。也许她在神族也曾有个生死相许的人,也许她不止是为了大业才不见自己,也许她只是厌恶被迫和异族交媾生下的儿子。
他想尽了所有的“也许”,想明白自己只是一把让史诗故事变得完整的钥匙,冥冥中有一支破烂笔头逼他去演绎辉煌得像块幕布般的人生,但不知为何,他始终紧紧握着身上那抓不住的月光般轻盈的甲胄,脑海中回荡着文华熙的笑容。
那一晚帷帐中,透着幽微香气的笑容。
他又重复了一遍,坚定地:“我没有故乡。”
能让我感觉到自己确实存在的,只有一抔我永远得不到的月光而已。
长思夫人终于伸出颤抖的手,像是要摸一摸他的脸颊,好奇而又心疼地看一看他为什么不哭,即使说着这样的话也眼神坚毅。
但她最终还是从容镇定地放下了自己的手,她已经不需要用碰触来了解自己的儿子到底有多优秀了,她该为他筹措日后:“新王和我相处过许久,她不是个丧心病狂的魔,否则她就不会答应落成结界。”
“你说你自己没有故乡,反过来,这也可能正是你的优点。如果你愿意,仍然可以继续做你的将军。魔族动荡的王位传续已经太多年了,很多变故发生时没人能理解,但很快人们就会像草叶上的蚂蚁一样找到该去的方向。魔族会暂时安定在一个王朝的统治下,新王也会很快明白,该扶持别的势力来平衡扶她上位的家族亲贵,她不会轻易放弃你的。”
“你会成为两族的英雄,甚至可以庇护你想要庇护的人。他已注定回不去了,但却没有死。已经有人给我传信说他和前魔王一起在王都前被拦下,大约是看在他赠你这件衣服的功劳上,新王答应了他可以观祭。”
长思夫人将儿子脸上的剧烈动摇看得清清楚楚:“本来我不想在这个时候告诉你,但娘还是必须说,如果你想救他,就要先活下去。”
她迟疑的手终究还是拍上了儿子肩头,替他拂了拂并不存在的衣服褶皱:“……别辜负了他赠你自己仙骨的心意。”
渊明脸上乍悲乍喜,竟是痴了。他听着母亲如此急切地向他嘱咐,就像是再也没机会说了一样。失而复得,得而复失,因果循环,当真能得生趣吗?
长思夫人眼见他如此,却也只是喟叹了一声:“——想明白了的话,就去吧,天要亮了。”
柔柔萱草,依依慈母,她倚门而立,手势轻缓,面上笑意似是要永远凝固。
她大约是想挽留儿子的,最后一个手势却是推他离开,为了素未谋面的万千生灵身入火海。在戴上大萨满夸张面具前的最后一刹,她任由面具覆盖脸颊,吐出的话语半是温柔半是身为大萨满的庄严冷漠:“历来只有魔王才能得知,圣火可以毁灭,却也能重生。”
涅槃之痛,焚身以火,是沐浴无上荣耀,还是人间诸苦得以解脱?
渊明无言地推开宫殿沉重门扉,缓步走了出去。初春的第一缕风轻缓拂面,这条铺满青石的甬道他曾陪文华熙走过,如今却是自己将要走向刑场。
他曾赠文华熙一袭长衫,如今换文华熙用骨血护他,世间事此消彼长,原来真是了无生趣。
沿路的兵士大约知道他要去做什么,都默默屈身向他行礼,以渊明极目远眺的能力,已可以看到祭台上兵甲